停下,或者与记忆对饮

一个在时光里泅渡的人

Posted by blueblue on May 11, 2025

“时间将每片叶子画成不同的样子,最后长出一朵花——邻居劝我趁着春天摘下来,我说不如等它死去。”

  我常常觉得记忆是个古怪的东西。它像条老狗,平时蜷缩在角落打盹,冷不丁就咬你一口。那些我以为早已遗忘的片段,总在某个毫无防备的午后,突然从骨头里钻出来。小时候跟着爷爷去赶集,路过铁匠铺,看着通红的铁块在水里 “刺啦” 一声腾起白烟。记忆大概也是这样一块烧红的铁,看似冷却了,可只要生活的水一浇,立刻就能把人烫得跳起来。​

  童年是块发霉的饼干,我至今记得六岁那年蹲在水泥地上看蚂蚁搬家,裤裆裂了道口子,凉风灌进来像把钝刀子。母亲在巷子那头喊我吃饭,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。那时候的快乐和疼痛都很简单 —— 摔倒了就哭,糖块化了就笑。现在想来,或许人活得越久,伤口反而越浅,因为心上的茧太厚了。村口那棵老槐树,被雷劈过,被虫蛀过,树皮粗糙得像鞋底,可每年春天照样开花。人也是这样,日子一天天磨下去,再锋利的痛苦也会变成钝刀子,割得人没了知觉,却把伤疤磨成了铠甲。​

  十二岁的夏天特别漫长,我在期末考卷上画了只王八,被老师拎着耳朵罚站。阳光透过玻璃窗把影子钉在墙上,汗珠顺着脊梁往下爬,痒得像有虫子在咬。那一刻我突然明白,原来羞耻是有重量的,它能把人的脖子压弯。放学后我躲在河堤下,把考卷折成纸船放进水里,看着墨水晕开成一片乌云。这大概是我最早的抗争 —— 用荒诞对抗荒诞。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不讲道理,你认认真真写的答案可能无人在意,随手画的王八却能换来一顿臭骂。​

  初中时我总在课桌底下藏本武侠小说,书页边角被手指摩挲得发毛。班主任的粉笔头准得像导弹,有次正中我太阳穴,粉笔灰簌簌落进衣领里。那天放学后我被罚抄《少年中国说》,钢笔水在作业本上染出一个个蓝黑色的漩涡。夕阳从西窗斜切进来,我的影子趴在墙上,活像只被解剖的青蛙。我呵着白气继续抄写,手指冻得发僵,却莫名想起小说里大侠们在雪地练剑的场景——他们大概也不知道,所谓的江湖义气,到头来不过是一碗凉透的馄饨汤。

  青春期的身体是个叛徒,喉结像颗顽固的种子硬要顶破土壤,嗓音在某个清晨突然哑了。我对着镜子刮胡子,刀刃在皮肤上划出细小的血痕。父亲在门外咳嗽,那声音像生锈的铰链。我们之间隔着太多没说的话,它们堆积在餐桌上,成了最下饭的咸菜。人和人之间的隔阂,有时候就像隔着一层保鲜膜,看得见对方的表情,却摸不到真实的温度。父亲那声咳嗽,咳了几十年,咳得肺里都是烟味,却始终没咳出一句 “儿子,最近累不累”;我手里的剃须刀划了一道又一道,却怎么也割不开和父亲之间那层看不见的膜。后来我才明白,有些话不说出口,不是因为不想说,而是因为说了也没用,就像往大海里扔石子,连个像样的水花也溅不起来。​

  高考前三个月,我总在凌晨三点惊醒。月光把参考书的边角照得发亮,像排列整齐的墓碑。有次我背生物时突然呕吐,秽物溅在 “进化论” 那页上。母亲默默擦干净书页,往我手里塞了块薄荷糖。她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,却让我想起疫情时候发高烧,这双手怎样在夜里一遍遍给我换冰毛巾。苦和甜总是混在一起,母亲塞给我的那块薄荷糖,甜味里带着药味,药味里又透着甜味。那些被汗水浸湿的参考书,那些吐在书页上的秽物,还有母亲粗糙的手掌,都成了高考这场战争里的子弹和绷带。我们以为高考是人生的终点,后来才知道,它不过是把人从一个战场拖到另一个战场的绳索,而母亲的手,才是最温暖的救生圈。​

  大学宿舍的床板很硬,我在被窝里用手机看着短视频,我不怕看到悲情的视频,我知道真的不多 —— 只怕看到苦难中作乐的人们,眼泪把枕头洇湿了一大片。第二天眼睛黑得像熊猫,却跟室友说昨晚又梦见了美女。人总是这样,越是痛的记忆,越要裹上糖衣才敢咽下去。我想起过年喝高了的男人们,喝着辣嗓子的散酒,一边哭一边笑,摔了碗还得自己蹲在地上捡碎片。生活已经够苦了,再不找点甜,人连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。那些在苦难里开出的花,哪怕只有指甲盖那么大,也是人活着的证据。​

  去年冬天特别冷。我在亲戚的小卖部守店,透过结霜的玻璃窗看行人缩着脖子赶路。有个穿红棉袄的小姑娘每天来买零食,有天她突然问我:“叔叔,人死了会变成星星吗?” 我愣了半天,往她袋子里多放了把水果糖。冬天一过再没见过她,倒是养成了仰望夜空的习惯 —— 天上那么多星星,地上这么多亡灵,要都是它们变得该多好。死亡这件事,就像冬天的雪,迟早都会来。爷爷去世那天,我开裆裤都没脱的年纪。他的手像晒干的树皮,却还紧紧攥着我送他的玻璃弹珠。我逐渐知道,活着的时候拼命抓着什么,死了才发现,能带走的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。那些变成星星的亡灵,说不定也在天上看着我们,看着我们继续在人间跌跌撞撞地走。​

  如今我十九岁,开始习惯和记忆里的自己和解。那些摔碎的、弄丢的、搞砸的,都成了血管里的泥沙,随着心跳慢慢沉淀。有时半夜醒来,听见过去在黑暗里窃窃私语,就开盏小灯把它们写下来。字迹像蚂蚁在纸上爬行,爬着爬着就爬进了黎明。我们都是在时光里泅渡的人,手里抓着的记忆,可能是救命的浮木,也可能是沉重的石头。回神才懂大家总是一边失去,一边得到;一边愈合,一边受伤。但不管怎样,总得往前走,就像河流不会因为石头挡住了路就停止流动,人也不会因为记忆太疼就停下脚步。